演员小帕:大声笑吧,不必可怜我

作者 | 魏多

来源 | 她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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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跟他(爸爸)一块出门,他要是拉着我走着走着,莫名其妙地掉头了,我就知道,碰到前妻了,然而走着走着莫名其妙跟我说滚远点,我就知道,ok,碰到未来可妻了。”

“我爸他那个话术又来了,说我这不是为了给你生个弟弟,等你以后嫁人了,你老公打你的时候你弟弟可以保护你,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,这个世界上不一定会有男人爱我,但一定会有男人打我。”

这是脱口秀演员小帕在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第二季的段子。对很多观众来说,它“地狱”得令人发笑,也刺痛得令人沉默。

小帕讲段子时带一点困倦,一句句铺垫着,语速逐渐加快,情绪常常会顶在嗓子上,像是在一点点撕开过去的生活。讲到某个点时,她会忽然笑起来,像是突然意识到了哪里荒谬,再平静地讲下去。她表达克制,却暗藏锋芒。

节目录制前,她一直处在焦虑中,担心自己站在台上忘词、担心自己由于紧张面部紧张。但播出后,有不少女孩留言说,看着小帕讲故事,像是在看自己的过往。她才意识到,那些说不出口的、压在心底的东西,是有人需要听见的。

28岁那年,小帕第一次登上脱口秀的舞台。那条通往舞台的路走得很长很久。高中毕业那年,她从阿克苏出发,一个人坐上绿皮火车,先是一整夜到乌鲁木齐,再从乌鲁木齐穿越三天三夜的西北荒漠,换乘三次,抵达目的地。有时坐在车厢里一觉醒来,列车员会说“还在甘肃”,就像命运停滞在一个永远走不出的地方。

但她走出去了。不是因为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好,而是太想逃。

小帕是一个维吾尔族女孩,成长经历不算轻松。她从小父母离异,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大。尽管和父亲住在同一屋檐下,她常常觉得像是在和一个“永远长不大的哥哥”共同生活。

语言成了她最早的逃生通道。

作为家里最小的晚辈,她总担心自己说不好,会被打断或指责,这种紧张感让她在说维语时会吐字不清,甚至口吃结巴。

在学校说汉语,在课学英语,说不好的时候,没有人来指责她。小帕每切换一种语言,就像获得一次短暂的喘息。

后来她学会了站在舞台上讲脱口秀。语言不再是屈从与逃避,而变成了一把匕首——能指向过去的一切荒谬,也能保护现在的自己。

在小帕成为脱口秀演员之前,她已经学会了很多事:如何出走、如何让自己高兴、如何安抚自己不肯睡觉的身体。她曾陷入长久的自我攻击,也曾不知道该把压抑的情绪撒向何处,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说服自己,“痛苦是不能比较的,每个人的痛都是真的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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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初她并没想将脱口秀作为主业,只觉得讲段子让她开心,那些憋在心里的愤怒、厌恶、身体的感受能讲了出来,脱口秀也成为她人生里具体的认同感来源。

她对脱口秀的期望很简单,把这件事讲好,用它养活自己。在小帕曾想象的未来中,自己可能会火,也可能不会;可能有机会上《脱口秀大会》,也可能一辈子都在小剧场里演出。但无论是哪一种,她都愿意继续讲下去。

因为她爱上了这个舞台,也从中找到了自己、养育自己,哪怕紧张、害怕,但她从来没有停下来过。她说:“我老想逃,但想上台的欲望更大。”

我们在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第二季节目录制间隙和小帕聊了聊,以下是她的自述:

01

“只要出去了就会有别的可能性”

我录了鲁豫老师的播客之后,好多人都说“哎呀,听哭了”,我看见这些评论的第一反应是人家会不会今天本来好好的,突然听了我讲的东西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了?

以至于我现在对聊原生家庭有压力,如果提到的话,求求不要把我写得太“惨”,重点放在我之后的成长。

我从小父母离异,爸爸后面结了很多次婚,他没有为我过付出任何东西,但是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苦难。

他像某种灾害,永远在一个无法被理解、无法被观测的状态,你不知道他会在哪个晚上喝多了闹事,在家里骂人、打人、砸家具,也不知道哪一次你在家里老老实实坐着写作业的时候,他会突然拿什么东西砸到你的脑袋上。

我爸爸从不养育子女,而是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谈恋爱上,把一个又一个女人娶回家,但又不会经营关系,于是婚姻又接连失败了。

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,他们对我是比较传统的教育,一直在帮我彩排着“妻子”的角色:女孩早上不能赖床,吃饭要利索,要眼里有活儿、会干活儿,不能顶嘴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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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时的小帕,来自@小帕不欢迎指导工作

我从初中以后就没看过电视剧,并不是因为我多热爱学习,而是家人觉得我不应该看电视,我想出去和朋友玩一会,哪怕是大白天也不被允许。

当我看到别的父母对孩子的态度的时候,也反抗过那么几回。这个被彩排的“妻子”角色,我并不是很想遵守,他们总是打压我、否定我,这个我也不想听。

我跟他们讲,说别人家的父母都怎么这么样,他们就拿我跟最拔尖的那批学生比,拿自己跟最差的长辈比。大概这么反抗了一两次,但引来了更大的负面影响之后,我决定那就忍着吧。

意识到想往外逃是个漫长的过程,初中以后,我偶尔在杂志上看到外面的世界,那个时候虽然不知道外面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,但是我太知道家里的生活什么样了。我就想,只要出去了就会有别的可能性。慢慢地,这个情绪越来越强烈。

但“逃离”绝不是通过婚姻,可能因为我小时候见过的婚姻样本比较多,我太知道不幸的婚姻里,女性是什么样的状态了。

我和后妈之一聊过,她和我讲了自己原生家庭的故事,我才知道,她是为了逃避糟糕的原生家庭,往外逃逃到了我们家。这些女性的处境何其相似,她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办法找到很好的工作,无力承担个人的支出,才需要借助结婚的方式,选择我爸这样一个人。

而我在这个家里面已经受够了,慢慢地,想逃离的情绪越来越强烈。为此,我努力学习,数学学不明白,那就学英语,理科我学不明白,那就背一背文综。虽然说学习没有好到排前几名那种程度,但也是尽了一些力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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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家人没办法理解我坚持出去的执念,但我从不解释,从不反抗。由此引发的争吵对我来说是非常不利的。我只是心里知道,我要出去,我一定要出去。

后面我考上了天津师范大学的俄语专业,我终于走出来了。


02

想上台的欲望

以前我跟我的同学们聊,他们都知道自己长大要干嘛,有些男生说要当警察,有些女生说想当空姐,有人说想学计算机,但我不知道自己想干嘛。

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,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的状态。但是我挺清楚地知道我不想要什么、不想干什么,我不喜欢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。

大学快毕业的时候,我放假回家,看到社区的格子间有那种居委会的办公人员,就想到,我要回家考公务员的话,工作状态也会是那个样子。同时我也可能会通过相亲,在父辈的安排下成为一个和我奶奶、我母亲、我后妈们一样的妻子,然后再生下两个孩子。

那个孩子大概也会沿着我的脚印长大,变成我这种被困住的人。这个画面在我这很清晰,我很清晰地知道这个东西我不想要。这是一种只要上去了,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的人生轨迹,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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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业后我试着去找工作,什么都干过:帮留学生租房子、做活动策划、运营岗位……基本都是那种对你没有太高的专业要求,但上岗之后却要你有非常强执行力和自驱力的工作。而我这个人行动力真的不强。

我对这些岗位也没太多热爱,工作只是为了吃饭、交房租。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,更不知道自己该喜欢什么。只要有工作我就去,干不了就辞职、被解雇了再面试。

面试倒是越来越熟练,最后连我自己都知道,我是一个“很会面试”的人,只是工作干不好。有时候是我看不上这份工作,有时候是对方看不上我。总之我就是没干好, KPI完不成,也获得不了认同。周天晚上一想到第二天要上班,我就开始哭了。

那段时间我特别困惑,经常站在写字楼下,望着一整栋高楼,心想:里面那么多工位,难道没有我的一个吗?

我是到了28 岁了才接触的脱口秀,其实最开始我并没有想靠脱口秀养活自己,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太好了,讲着又挺开心,生活中很难有能让我开心的事情。既然如此,可以偶尔尝试一下。

后来刚好失业,靠脱口秀也能赚钱养活自己了,就莫名其妙地变成全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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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第一场脱口秀讲的是乳腺增生,在北京西直门的一家酒吧,是一场开放麦。内容有点粗俗,大概是讲愤怒的情绪不但会存在于脑子里,还会内化到女人的身体里。

我当时可露怯了,也不敢想那么多,只想着今天得硬着头皮上去一下。讲这个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内容可讲,那时候能上台的只有这么一点内容,憋了半天也就憋出来这么几句话。

后来。我越来越多段子的灵感,都来源于我的日常,像是自我厌恶、我的家庭,包括慢慢地发现家庭其实只是一个缩影之类的,全是一些负面情绪。

讲完后总有一些女孩过来对我说:“小帕,我也有这些经历,谢谢你把它说出来。”我没有觉得我可以强大到为别人发声,只是觉得有些事情需要被看见、被听见。


03

这不是我的问题

我写下那些源于日常的段子,也看到了曾经自我厌弃的自己。

我察觉到,我厌女的情绪开始得很早,因为我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,从小家人就告诉我,“女人低人一等”“女人这辈子就是要伺候男人的”“女人的身体发育之后就是肮脏的”。我就是这么被交代的,就觉得这些想法理所当然。

另外一个就是一股恨劲儿,我不知道该往哪恨,或者说我的家人都太强大了,我的愤怒和厌恶无法施加在他们身上,只能施加在自己身上。自我厌恶也是我厌女的开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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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春期我的身体发育,我开始不愿意穿裙子,总觉得粉色和带蝴蝶结的东西低人一等,也不愿意有女孩子的打扮。这个举动也算是我反抗自身为女性的一种方式。

那会儿我讨厌自己的身体,恨自己身为女性要有这么多的东西。一边看着同龄男生可以活得那么自由洒脱,他们不用经历月经,也不用经历胸部发育的羞耻尴尬,一边不断地容貌焦虑。我那个时候习惯双手交叉,就是因为害怕别人看到我汗毛重的手臂。

我后面才发现,容貌焦虑跟真实长相没什么关系。

我们总觉得自己要是腰再细一点就好了,脸再小一点就好了,这样的念头永远都不够。哪怕这辈子都在整容,也永远都没有头儿,因为本质不是长什么样子,而是对自己是否认同。

其实直到现在,我依旧没有彻底摆脱外貌焦虑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慢慢看清了它的本质,焦虑开始一点点消退。

我什么时候才意识到这不是我的问题?得快三十岁的时候吧。

我不是那么聪明的人,不是那种什么事你一跟我说,我就能明辨是非、知道对错。我是等到了很大的年纪,看到了外面的世界,看到了别人所说的话,看到了前人走过的路,才发现还有别的选择,原来这个事是不对的。

一个从小到大在重男轻女的环境里长大的姑娘,哪能突然一下就能明白哪个对哪个不对?上野千鹤子不也得先从“厌女”开始嘛,对吧?

我二十多岁上大学的时候才有了一点点反思,但不多,一直到毕业,我开始看书,社会的语境也发生改变,我才开始理解所谓“厌女”的概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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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我对我的那些后妈是带有一些恨意的,因为她们对我确实不好,但是等我长大后了解了她们,我就明白了,这件事情的根源该在谁呢?该对向我爸以及其他类似于我爸这样的男性。

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对的事情之后,我打算开始跟它斗争了。这是一个特别难又特别漫长的事情,因为可能有些时候就是你都意识不到你是厌女的,你要不停地反思,不停地纠正自己。

最开始要摒弃的是从小受过的“女性价值”教育。有些算不上优秀的男性不知道为啥就被一些特别优秀、漂亮的姑娘爱得死去活来,这个姑娘为了这个男性牺牲自我。

就好像爱情已经被“定义”好了,然后再告诉你,女性这辈子的目标就是获得一个男性的青睐。我小时候也受过这套叙事的影响,觉得男人愿意娶你是对你的认可。如果没有男人爱你,没有男人愿意和你进入一种恋爱关系,说明你是没有价值的。

第二个摒弃的就是同一件事情对不同性别的不同态度。从更细微的角度看,比如说辱女词、对女性的网络围剿。

我把这些观察都写进了段子里,就像这次脱口秀节目,我讲了家人对我和我爸的双标:

“六妈,你为什么会跟我爸结婚?因为我爸脾气臭、爱喝酒、不干家务、家暴……她把我打断了,说孩子,我知道你爸有很多问题,但未来他肯定会更成熟的吧,那年我爸52岁。”“跟我爸相反的是我,我不光是早熟,我是被催熟的,家人从小就跟我说,你不小了,你得懂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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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

我想逃,但上台的欲望更大

我之前写了一个小的Sketch(段子),在北京卫视演出,录制当天我因为别的事情没去成。但我真的很想去现场,捡一个没人要的道具,作为留念。

因为我真的好喜欢脱口秀,以至于我想我成为它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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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现在,我都不敢说把脱口秀当情绪的出口,那得多傲慢啊。

要知道,我这辈子最大的认同、所有自我价值的实现也都来自于它。我以前干了那么多份工作,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,“诶小帕,你这活干得太好了,我好喜欢你啊。”

我干了脱口秀之后,你想想底下那帮观众收入和社会地位都比我高,他们还得专门花钱在特定的时间来听我讲话,这得是多大的认同呀?

大概两年前,我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创作危机,随着审美的提升,我越来越瞧不上自己写的东西,再加上生活里没有发生什么其他的事情,每天只是在演出,积累素材和写作速度就变得越来越慢。

那段时间我总写不出新东西,上台的状态也不太好。脱口秀的反馈来得非常及时,你要是做不好,马上下一秒就能知道自己没做好,而且要是同台的其他演员做得不错,你又会陷入新一轮的自我否定。

我忍不住否定自己:脱口秀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唯一能干得好的事,哦,原来我连这件事都干不好吗?原来我之前得到的一点点认同,都是因为我的新手运气吗?

我讲脱口秀到现在五年了,这种露怯、紧张的想法,到现在为止都有。我过去一年每个月基本都有三四十场演出,有时候去到一些陌生的场地开专场,我上台后依旧想吐。我时不时都觉得自己是不适合干这行,但是我对上台的欲望大过了这些东西。

就像我之前聊过的,我非常绝望,但是对生的欲望更大。我对脱口秀也是这个感情,我老想逃,想停止这种时不时的紧张,但是我对想上台的欲望更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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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始终记得,我刚刚讲开放麦的时候,有一个女孩站起来问:“商演能看到小帕吗?”商演跟开放麦不一样,是更成熟的演员表演,需要观众自己买票。当时主理人愣了一下说“能”,我就有了自己的第一场商演,5分钟赚到了200块钱。

正是这些认同,缓解了一些我在这个行业的焦虑。

现在,尽管我依旧时常处于焦虑中,站在大的舞台上,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拧巴在一起,时不时想逃。

但我还想写好多东西,我还想去好多地方,我对未来还是有希望的。

前叙部分参考:

岩中花述:S7E9 鲁豫对话小帕 | 要走多少路,才能成为一个女人,答案在风中飘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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